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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2();第63章

户部,  仓部司。

“不应该啊。他怎么还没走呢?”

“衙内,他都在这儿算十几天了,不会真让他算出个名堂了吧?”

“你懂个屁。”温皓成不耐地骂了一句,  “这人才多大,  能有这种能耐?胡扯。”

此人虽然对郑玉衡的存在很是不满,  但除了那些错综复杂的账本之外,到底也没有做出其他恶事,只是偶尔路过他,  见到他这份勤恳认真的模样,  免不了犯嘴贱,  开口讥讽几句。

只不过这位“郑钧之”郑主事,  对诸多嘲讽谑笑视若无睹,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旁哪怕沸反盈天、哪怕赌钱声震耳欲聋,  他也不会被影响到。

这让温衙内很不爽。

他终于按捺不住了,想要探探这个人的虚实。

温皓成甩开书令史们,独自拎着一壶酒上前去,站在他身后不声不响地观察。

郑玉衡完全没把他们那边的声音听进耳朵里,  他白天有白天的事,夜里有夜里的事,  哪一件都耽误不得,  自然全心投入,没有半点玩乐的空闲。

温衙内咕咚咕咚喝了一口酒吗,看他背对着自己,  在陈旧落灰的书柜里搜寻陈年账册——如今已经不落灰了,  这位郑主事来的第二天,  这些散发着一股木头朽烂味儿的木柜都被擦干净了,  他频繁取用、查看,如今仓部司玄号房,已经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各个账本在何处。

温皓成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等着郑玉衡行礼问候。

但他仰着脖子等了半天,脖颈子都酸了,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注意到。温衙内大感羞恼,伸手猛地拍了他肩膀一下:“郑钧之!”

郑玉衡这才转过头看着他:“……温大人,有事?”

“咱们不是同僚嘛。”他抬起胳膊,压在郑玉衡的肩膀上,刚想靠过去,发现这人还他娘的挺高,为了避免落了下乘,温衙内很明智地贴近,“我就是想知道,你这账查得怎么样了?”

郑玉衡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说:“我家……我家里人说,这账不是什么简单的陈年旧账,并不该我这种刚进入户部的新人接手。”

温皓成顿时心虚,但又狐疑地打量着他,挤出来一句:“你家里人?你不是还没成家吗?”

郑玉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掩住唇连连咳嗽了好几声,耳朵根儿有点红了。他不想将董灵鹫称作“他家里的长辈”,所以只以“家里人”称呼,没想到温皓成要刨根问底——于是,小郑大人怀着一股极为隐秘的心思,带着一半自知不配的羞愧、一半如愿以偿的窃喜,面似平静地跟他说:“还没有,但是我的终身已经定给她了。”

温皓成抬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取笑道:“你的终身?是她的终身定给你了,看你耳朵红的,一点经验也没有,毛头小子一个。”

郑玉衡勾唇不语,任由取笑。

温皓成这么一打岔,把自己那点心虚也忘了,他一舒展身体,仰头道:“我就说你们这些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走一个太监的门路都把人家当成活祖宗了,要是看见了宫里的娘娘,看见那些太监阉人的主子,不得怕得话都说不出来?没出息!”

郑玉衡没开口,脑海中回忆着一年前在慈宁宫跟董太后的初见,他的确畏惧、害怕、他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瑟瑟发抖,又努力保持着在她面前不攀附的“清白”。

现在想一想……如果早早地抛去“太后”这两个字代表的权势、荣耀、剥落一切一切世俗的外衣,他遇见一个不论身份的董灵鹫,他一定会冒昧而勇敢地追求她的。

温衙内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说到了郑钧之的自卑之处,他终于在对方身上找到优越感了,家世、才学、见识,温皓成摇晃着脑袋,把话题拉回来,厚着脸皮道:“你家那位知道什么,头发长见识短,妇人之见。”

郑玉衡抬眸看了看他,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道:“温主事可敢看一看,这些账册里面都有什么?”

温皓成最受不得激,再加上他也想试探一下郑玉衡的底儿,便顺水推舟道:“看就看,谁怕你啊。”

他拉开一张椅子,一屁股坐在了郑玉衡的书案前。

温衙内坐在这地儿,那可是千古难逢的大新鲜事。一旁喝酒赌钱、但是都注意着讨好奉迎的书令史及文掾们,都忙不迭地凑上来,把这桌子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道:“什么意思啊?衙内要跟他赌?”

“看账本儿?账本有什么好看的,仓部司前头那几十号人又不是死了。”

“早就等着看这人的笑话了,这么简单的玩意儿都做不好,还想待在户部,做梦吧。”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温衙内听得烦了,猛地一拍桌子:“都闭嘴。”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郑玉衡将那一箱账目放在桌案上,从中取出最上面的几本,这几本分别是熙宁三年、熙宁五年、熙宁八年、熙宁十三年,和惠宁元年的京中两处分仓的进出往来和禄粮份额,以及往年开仓赈济、平荒年的损耗数目。

温衙内刚要开口问,便见这位郑主事单手按在册子上,指腹压住了上面微微破损账簿封面。

他眉宇平静,眼眸乌黑,这双眼睛素来谦和内敛,与人直视也是很快就避开,让人感觉郑钧之是个从不惹事、秉性文弱的人。

但温皓成跟他视线一对,突然觉得他的眼神凉飕飕的,透着一股藏匿在静水之下的冷意。

郑玉衡开口道:“我们也赌一点儿什么吧?”

温衙内对危险的感知瞬息被冲淡,他愣了愣,跟周围众人哄笑了几声:“哟,郑大人也要赌啊?我可是赌的行家,你可别说我欺负你。”

“我是说,”郑玉衡轻轻道,“我们得有一个彩头。”

“你说,什么彩头?”

“惭愧。”他道,“这些账册,我能一一看完,从头捋到尾,审查缺漏,都多亏了我家里人帮忙掌眼,如你所说,她是一个女子。温衙内既然瞧不上女子,那想必也不会相信她的能力了。”

温皓成哼笑了一声:“你什么意思?女人读什么书,看个《女则》、《女训》,学会怎么伺候公婆、照顾子孙,那就是贤惠之妻,还能帮你看懂这个?”

郑玉衡淡淡地道:“是她就可以。”

温皓成更是大笑不止,完全不放在心上,彻底轻敌了,瘫下去翘着二郎腿道:“要是我赢了,你赶紧卷铺盖滚出这里,别碍我的眼,要是我输了,郑钧之,你想怎么着怎么着,从此这里你就是老大。”

郑玉衡道:“一言为定,众所见证。”

他翻开了这些令人看都看不懂的账册,伸手挑出熙宁三年,熙宁八年的这两本,翻到八月以后,将两本放在一起,道:“这两本在八月以后,即秋收的粮食入库,就已经是虚假的了。”

“所谓虚假账册,讲究九真一假,在不起眼处以不实的名目添上一笔,或是省去一笔,而后将账目理平,进了多少、出了多少,大看之下是没有问题的。熙宁三年记载,因天灾霜冻产量不足,收上来的数目只有往年的一半。但同一年京郊百姓的其余赋税却如约上缴,一年中若是粮食产量不足,与之相依的蚕丝等物的产粮应当一同减少,但这一年所缴的丝却是足数的。”

一本作为佐证的、熙宁三年的蚕桑税赋账目放在桌案上。

众人伸着脖子探看,彼此面面相觑。

温皓成的脸色也有点变了,伸手拿起作为佐证的那一本。

京中养蚕制丝的数目虽少,但在夏秋两季都有,且所需的温度更为苛刻。桑农都无碍,稻农怎么会受损?

郑玉衡继续道:“同样的手法在其他的几册中也有,前几日我去了一次这两个仓库,把持着钥匙的老吏耳聋拄拐,一味只知推脱。里面所存的资粮,我逐一盘查了一下,缺了两千一百余石。”

“不光是霜冻,近几年赈济荒年,向其他州临时调派的粮食,里面也有不少难以测度的虚假、隐漏、错误的记录。这些赈灾的粮食只有不足六成到了百姓的手里,否则此后为了安抚流民、为了安置尸骨所需的费用,不会巨大到这个数目,一定有人名义上领着赈灾粮,实际上却被饿死路边。”

郑玉衡说这些话时,神情和语调都平静至极,每个字仿佛已经收在心里敛了许久,沉沉下落下去、坠入潭中,迫使他不断地学会镇定、寂静,学会孤独地记录着一些令人怒火中烧的数字。

“你怎么知道不会是这个数目?”温皓成反驳道,“灾民流窜,就算有官府赈济,伤亡之数也不可能控制得住。”

郑玉衡看着他问:“温主事还记得魏缺魏侍郎是因为什么被谋害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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